江南旧闻录之过七月半 (过七月半,是江南故乡旧俗,盛行于常州武进一带。每年进入农历七月,至七月十五之前,是农村祭祖邀宴宾朋的时令,通常奇数日子为佳——当然需要看皇历。今年正好赶上七月初在家,父母商量,兼顾皇历,今天摊了些茄饼,请了祖宗。这是我外出求学工作后第二次参加这样的仪式(去年第一次),我12岁的女儿是第一次。当她学着她姐姐的样给祖宗磕头时,既有恐惧也有敬畏(气氛庄严肃穆),以至于我在外屋清晰地听到她磕头时脑门撞地的咚的声音。)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 "过七月半",是我故乡常武地区(常州武进)武南片一年中最重要的习俗,其仪轨之庄严神圣,仅次于春节。 按旧俗,故乡祭祀祖先的仪轨,一年中有三次,分别在清明、农历七月十五以及春节(除夕)。这三次祭祀在形式上最大的不同,是时间和贡品有差异。 每年的清明节,祭祀时间是要在早上,农历七月十五是在中午,除夕是在傍晚。 所以故乡旧说,农历七月十五前的中午时分,各家的祖宗都会出门,路上群鬼熙攘,小孩们最好不要出门,尤其不要玩水去。 过七月半的核心是围绕祭祀祖先展开的,是个祀鬼的节日。所以,仪式过程的严肃虔敬最为重要。 按照旧俗,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之前,家家户户都要择日摊茄饼。所谓茄饼,就是用时令蔬菜做馅,用米粉或面粉包裹,做出的月牙形饼。 农历六月七月间,正是茄子收成的季节。过去农家食用油匮乏,米粉面粉做的饼需要油,生茄子不吃油,用茄子一蘸,在锅底一抹,权当放了油。 茄饼不仅是美味的民间食物(我至今仍喜欢),更是过七月半祭祀不可或缺的食品。至于为什么,我不清楚,我的父亲也只知道祭祀必得有茄饼而不知其所以然。祭祀仪轨的传承,大多都是这般见样学样传下来的。 按旧俗,过七月半祭祖,八仙桌上需摆上七样菜:鱼、肉、茄饼、豆糌饼、豆腐、百叶、青菜。 鱼,按旧俗须用故乡产的一种野生的鱼,蹿条鱼,过去故乡河里最多的一种小鱼,一般不过虎口长,与白条是近亲,但不值钱,却是祭祖必须。不过这些年故乡工业跃进,河流污染,蹿条鱼虽有,但很少有人去捕钓了。于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家,改用了鳊鱼,这在旧时也是可以的,不讲究的甚至用起了草鱼--按旧俗,草鱼是不能用来献礼的。 肉旧俗也要用肋条下得那块,现在都比较随意。 豆糌饼是故乡特色菜肴,材料是豌豆粉之类,用勺子笃出来,旧时主要是炅央祭祖献礼之用,如今是传统美食,唯有江南尤其常武路最常见。 至于豆腐百叶,只要有关炅央祭祖,都是桌上少不得的菜肴,属百搭菜。 除了这些菜肴,八仙桌北、东、西三方都要摆上洗净的碗筷酒盅调羹,这是给祖宗准备的。摆多少副,按与祭祀者关系密切的祖宗数量定。中国是个祖先崇拜国家,家谱上所载祖宗太多,全摆是摆不下的,所以,祭祀的主要是以与祭祀者有关联的祖宗,他们代表了所有的祖宗们。更远的祖宗,则有后面的祖宗去孝敬伺候,保证祖宗代代受享。 中国人讲坐北朝南为大,故八仙桌北侧由受享祖宗中最老地位最高的祖宗所据,两侧则是其他祖宗。 剩下的南侧,桌上则要点上蜡烛和香。蜡烛要红的,香也是引祖先回来的那三柱。桌旁不放长凳,地上放一蒲团,是准备供后世子孙跪拜磕头用的。 摆放好后,祭祀仪式开始,屋里院里呆着的家人亲朋全得让开路,把祭祀的屋子到大门口的路让开,同时噤声静默,这时甚至连家里的狗似也通灵,知道安静地趴着。 男主人手持点燃的三柱香,打开大门,走到房前,朝南天举香而拜,口中默祷,大概是各位祖宗家里都准备好了,你们回来吧之意。虔诚随着一缕熏香飘上天空,男主人转身回屋,让祖宗依次进屋,通过院子,到祭祀的屋子里的八仙桌上按部就班做好,男主人则把大门关好,把祭祀的屋子的大门关好。 一般在农历6月底至7月中旬之前,本地走村串户的人一见村里某家大上午的关上了大门,大概都知道主家在祭祖,不会不懂事来敲门,就是有天大的急事,也得等主家祭祀完毕,否则惊扰主家祖宗,一来大不敬,二来不吉利。 祖宗坐好之后,主家当家的首先跪拜,磕三个头。然后依次家里的各位,男人、女人、小孩,一一进去磕头跪拜。连调皮的孩子也变得非常的虔敬肃穆。 通常磕头要磕两次,共六个头。 如果有游子远行不在家,家里人照例是要代为磕头跪拜,求祖宗保佑平安。往年我过七月半不在家,都是家人代磕头,代为行孝的。 祭祀过程中,跪拜者磕头时是可以求祖宗保佑,或平安,或收成,或考学,都可以。 跪拜结束后,打开屋门,女主人拿出早已叠好的黄纸叠的纸钱、元宝、银锭等,与家里一众女性,开始烧化,一边烧一边告诉祖宗,这里有多少多少钱,你们慢慢用。当然烧得多越好,传说祖宗在阴间地府都是要钱派用场的,纸钱少的多,也是虔敬的表现。 纸钱烧化完毕,男主人去打开大门,恭送祖宗们依次出门远行。 礼毕。屋子院子里重新开始活跃起来。 过去过七月半,恰好也是农活不算忙,一般主家也会趁机宴请亲朋好友,办上几桌,热热闹闹过七月半,感谢祖宗庇佑之外,也是人情人气的体现。 过去农村生活艰辛,过节是重要的聚餐活动,年中的七月半,恰好承担了这个任务,当然,每家都会轮流请,既是祭祀之需,也是礼尚往来。 兄弟亲友多的人家,过去过七月半都要提前相互通气,因为祭祀的祖宗可能是同一个,也可能有重叠,如果几家在同一天过七月半,祖宗无法分身,反而不好。所以,谁家哪天请,过去是很讲究的。 我小时候少不更事,加上政治洗脑,不懂得慎终追远之意,对过七月半祭祀祖宗之举,向来认为是封建迷信而冷嘲热讽。以至于我的祖母跟我和弟弟说,等她死了,别忘了斋斋她,给她烧化些钱用时,我和弟弟都说我们才不搞这一套,以至于伤了祖母的心。及长,知道自己少时糊涂不懂事,但祖母已经驾鹤西去,未及让她心安。 好在我弟弟如今跟父母一样,事上也是很虔敬,熟悉了几乎所有相关仪轨要求,多年来也代我这个游子做了不少。 今年夏天回家探亲,正赶上农历七月将临,母亲说你多年未在家过过七月半了,今年正好赶上,也给祖宗磕个头吧。 父亲看了日子,决定就在农历6月30日我们出门远行那天过七月半,母亲摊了茄饼,准备了全部的祭祀用品,并在前一天再三提醒我,记得30那天,一定要在上午十点半前到家。我九点就和妻儿到家了。 按照旧礼和父母的要求,我和弟弟分别向祖宗磕了两次头,每次3个。 几十年没磕过头了,但磕头时我心里很平静,也很有庄严神圣之感。仿佛自己熟悉的祖父母、早夭如今也位列新祖宗的弟弟、以及只是听说没有见过的曾祖父母等,就在眼前坐着看着我,他们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仪式之后,中午与父母兄弟及一些好朋友吃饭,聊及过七月半习俗,那些朋友的故居都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大跃进中不见了踪影,洗脚进了搬迁的小区楼房。所以,虽然有老人的人家虽然过七月半依然虔敬,却没得了场地搞仪式,只能意思意思。而且,也不像过去过七月半多与兄弟亲友通气了,毕竟楼房虽好,做起这些事来,不若旧家陋舍方便。 母亲告诉过我,她娘家那些拆了房子的老人,半夜回老村的废墟上烧化哭泣呢! 大家都慨叹,过去政治严酷的时代,破过四旧移风易俗之后,过七月半的仪式也一直没有消失,它顽强地隐伏在民间,以各自隐秘的方式完成--我的记忆中,文革后期,我家也一直悄悄搞着祭祀祖宗的仪式--那个时代物质匮乏,祭完祖宗的饭菜,仪式过后加热一下,是要吃的,我和弟弟都不愿吃,大不敬地认为上面有祖宗口水,让我祖父母非常生气。 但工业化城镇化却是一个格式化的过程,它不仅拆掉了祖居祖坟,很有可能也会渐渐拆掉人们心目中的祖宗牌位。比如过七月半,随着拆迁和老人的慢慢故去,大概也会很快式微。小区新楼里的意思意思,很快就会变味,最后忘了初衷,沦为一个单纯吃喝的节日。这是最有可能的。 好在,那些小区新楼里像我和弟弟年龄的人,都还记得过七月半祭祖的仪轨要求,还会尽量去做一些。但等到我们这一代的后人呢?他们会不会还像我们似地会向祖宗磕头示敬,我不知道。大家也不知道,但都不乐观。 生活方式改变了,改变也就会到来。如果不是格式化般的强制推进,而是慢慢演进,或许,过七月半这样的习俗,会维持相当长的生命力。但是,如今农村遭遇的革命,是几千年来所未有,是断裂式的。或许,几十年后,等我们这一代承上启下的人老去了,过七月半也就像其他所有农业社会古老的习俗一样,随风而逝了,只留在了一些文字记录中,供后人追想,偶尔心潮起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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