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上午,周仲明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浏览当天要闻。“户籍制度改革”的消息赫然弹出。 他眼前一亮,迅速浏览全文。“大好消息,中国取消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差别,城乡二元体制开始从人的身份上破冰。”他兴冲冲对爱人说。爱人是退休警官,管理户籍多年,为户籍管理的事儿,没少向丈夫抱怨。 接着,他又打电话给几名关注此事的朋友,就着电话开聊这次户籍制度改革的意义。 周仲明今年58岁,是四川省眉山市政协一名正处级调研员。这些年,他一直关注中国的人口管理制度。近年,他搜集大量材料,写下20多万文字。 退居二线之前,他历任眉山市经贸委主任、发改委主任、眉山铝硅主业园区主任、市政协秘书长。这样的经历使他对地方社会的发展脉络了如指掌。“所有的改革,都指向人的解放。”他判断。而这次户籍制度改革,赋予中国人“法律意义上的平等”。 明明都是中国人,怎么像暂住在中国? 早在今年6月,周仲明就注意到户籍制度改革的消息。其时,国家领导人在一次会议上强调要加快这项重大改革。 周仲明甚至能熟练背出户籍制度改革的几个要点。就此问题,他还多次和爱人探讨。爱人甚至嗔怪他“着了魔”。他还缠着爱人,到60公里外的成都市,拜访四川省公安厅一名户籍制度专家。 “没得办法,天生就喜欢关注这些事儿。”7月底的一天,坐在眉山市岷江边上一个茶馆,周仲明大嗓门说。 从茶馆望去,这个沿岷江而建的城市中,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街道上川流不息,一派繁华。 沿岷江的一条街道边上,到处是饭馆茶社。在这里就餐打工的,很难分清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他们同样穿着光鲜的衣服,留着时髦发型。 可是,周仲明却发现,“没有天灾,没有人祸,没有仇人,没有敌人,可我们还是能看到不少苦楚”。 苦楚就在他的身边。其产生,不少和户籍制度有很大关系。 他的堂侄,多年前从农村到大城市打工,因丢失身份证,无法办理暂住证。为躲避警察,东躲西藏,终无落脚之地,只得回乡。 一个青年,投奔在城郊种田的舅舅,因为没有办暂住证,公安检查时,骑着摩托车仓皇出逃,结果撞在一根粗壮的电线杆上,死了。 还有一个女人,小时候被拐卖到外地,几十年后辗转逃回老家。虽有亲人作证,但因没任何身份证明,在当地落不了户,继而无法外出务工。 黄林(化名)是周仲明认识的一个农村年轻人。高考那年,他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因家里穷,他悄悄撕碎通知书,到深圳一家企业打工,任务是拿铁锤砸螺丝。第二年,这个勤快的年轻人被评为企业年度生产标兵。 偶然,他发现自己背上长了两个包,医生诊断是神经性纤维瘤。工厂建议他走医保治病。当他走到劳动社保局时,才发现,自己的农业户口,只能走农村合作医疗报销。3000公里的往返路程,数百元路费,上万元的手术费,只给他报销了500元。当时是2003年。 第二次治疗,黄林花费近7000元。农村实施新农合,可报销40%。 就在第二次治疗后,工厂和他解除了劳动合同。此后黄林陷入打工治病的循环中。 这些年,黄林为报销的事儿,大伤脑筋。一大堆门道儿,他也说不清。他听说一些大城市,医保年报销30万元时,多次向周仲明发牢骚:“怎么农村人和城里人区别这么大?” 有一次,黄林忍不住质问给他报销的村支书,为什么看病报销这么费劲。结果村支书回了他一句:“允许你得怪病,就不允许政府得?” 周仲明的一个亲戚是小学老师。他所在的学校位于城郊结合部,流动人口多,学生的流动比较大。他带过的一个班,每年有多于1/3学生流动。 一个女学生,有一次报警,说有人要绑架她。面对警察,她说得有模有样。但老师推测,她可能在撒谎。在老师的追问下,女生道出了实情。原来,父母离异,她跟着在此打工的母亲。母亲经常上夜班,等下班回来她已经睡着了。“我就想找人关心我一下。”小女孩对老师说。 这样的故事听多了,周仲明也免不了发有怨言:“明明都是中国人,怎么像暂住在中国?” 其实他知道答案。目前中国的户籍制度,立法层面沿用的是1958年的《户口登记条例》。这个条例将公民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而这就是“身份”。农业户口的人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务,“难度很大”。 “身份不一样,待遇就不一样。”周仲明分析说。 体制一放开,人就能释放出活力 周仲明1975年参加工作。纵观这些年的变化,人的身份及保障问题凸显,是近年的事儿。改革开放初期,则是如何释放人的活力。 他出生在农村,1962年时6岁,那年差点饿死。家中断粮,母亲将一棵枇杷树的树皮剥下来,用石碾碾碎,放到锅中熬“粥”。一段时间下来,他的脖子已经支撑不动脑袋,经常耷拉在一边。母亲将其送到县城的舅妈家,喝着米汤糊糊才又活泛起来。 父母几乎每天上工,挣的钱不够年底买口粮。 “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农村的活力一下子释放出来。村里出现了“万元户”。而给县委书记当秘书的周仲明,月工资不过三十余元。 一些先富起来的人开始“洗脚上田”,兴办企业。另一部分企业主则大多是掌握技术的城镇户口居民。 周仲明的老朋友、眉山企业家段昌泉就是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他出身不好,父亲是城市工商业主兼地主。因父亲为人憨厚,倒没受冲击。16岁那年,他到一个街道的制砖厂干活儿,捧上了“泥饭碗”。 这是一个善学的人。“文革”期间,他到一个制砖厂参观,发现对方的设备较先进,回到街道工厂后,他就依葫芦画瓢做了一套,能耗降低,不少人前来参观学习。 后来,段昌泉在报纸上看到“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消息,激动不已。 当时,他的技术已经名声在外。一家乡镇企业请他,给他开出年薪2000元的高工资。而在街道工厂,他的工资不过每月30元。 段昌泉找到工厂党委书记辞职。“外出混得起走我就混,混不起走,回来该怎么处罚怎么处罚!”他对书记说。 书记没拦他。一年后,他用1200元买了一套二手砖机设备,和一个生产队合作,搞股份制,开始创业生涯。 当时,所有制问题仍是禁区,乡镇企业也有“集体”和“私有”之争。砖厂一开张,就有人反映到县委,说他是搞“资本主义复辟”。 县委曾派人考察过“苏南模式”和“温州模式”。前者代表集体经济,后者代表私有经济。最终县委决定,都搞。因此,对段昌泉表示支持。 但是,砖厂所在的公社党委书记,始终不敢到他的工厂地看一眼。即使路过,也远远躲开。 那段时间,段昌泉受到的压力很大,因出身不好,担心砖厂被叫停。于是,他晚上就睡在砖垛子上,看着厂子。 后来,四川省一个部门,按举报信内容将段昌泉办企业的事儿写成简讯,全省通报批评。时任四川省委书记得知后,特意来到现场向县委班子了解情况,当场肯定。获得省领导支持后,段昌泉才走得顺风顺水。 随之,段昌泉荣誉加身。“全国创业之星”共举办9届,段昌泉有8届在榜。最兴盛的时候,他的资产高达3亿元。 “体制一放开,人就能释放出活力。”陈泽轩说。他曾任眉山乡镇企业局局长,又在经贸委工作过,和周仲明搭档多年。 创业的人有很多,“处处冒烟”,也冒出不少大户。市场上商品逐渐增多,价格也不高。以前大家靠票证才能买到的东西,现在市场上几乎都有。1976年周仲明刚到县委办工作时,想买辆自行车,都要走后门。拿着领导的批条,等候半年,才买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花费了他半年的工资。 执掌乡镇企业审批大权的乡镇企业局自然成为“香饽饽”。 那时谁当乡镇企业局局长,就是“幺儿”。民间有说法,“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陈泽轩的办公室门前,经常有人排队等候。几乎每天早晨一开门,门外就有人笑脸相迎。“找我的人,看起来都是精神满满。”陈泽轩笑着说。 当时还不流行送整包烟,见面一般递一支。一个科长桌子上,经常有几十支不同牌子的香烟。 “单位人”变成“自由人”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在计划经济被冲破一角时,大家有多大干劲。”周仲明手捧一杯铁观音,大声说,“那时的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干活儿。” 他的弟弟在一旁回应说:“给自己干,自然要卖力。”他有一家自己的电子公司。 弟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1983年,他从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军工厂。这家工厂,后归属眉山,由周仲明完成改制。 早些时候,他先是客串了一把“周末工程师”。 乡镇企业的发展,吸引国有企业中一些有才干的技术员流动。很多人还记得,一到周末,国有企业的门口,就会停着车,等待技术人员出来。上班时间,再用车送过去。这些技术人员被称为“周末工程师”。 一次,一家酒店的程控电话交换机出现问题。酒店方找到周的弟弟。他用一天一夜,赚得1500元。而他当时的月工资,不过100元。 1989年,他和4名工程师,毅然抛弃手中的“金饭碗”,被乐山市乡镇企业局高价挖去,组建技术团队。 “我们什么都不要。档案、组织关系、职称等统统放下。”周仲明的弟弟笑着说。 哥哥在一旁补充说:“那得有相当的勇气。”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当初,弟弟辞职时,和哥哥商量过。哥哥表示支持,并因此挨了批评。 “大家都向往自由独立的生活。一旦具备条件,就会独立出来。”周仲明如此评价弟弟的行为。 半年后,5名工程师因种种原因,被组织施压,回去上班。 解放了的心很难收回。后来,周仲明的弟弟又自己创业,代理过日本的一个电子产品。现在回想起来,他丝毫不认为是“头脑发热”。他有技术,“完全有能力创造财富”。 对这一说法,周仲明深有同感。1991年,他被派驻到香港工作两年。他靠着写字的本事,在香港打出名声。他的笔名周闻道,就是在香港最先使用的。 偶然,他给香港媒体投稿。第三天,文章发表,不久收到一笔不菲的稿费,600港币。而当时,他在大陆的月工资不过280元。 他就不断写。当别人休闲的时候,他在写稿。最多的一个月,他发表36篇文章。有的稿子稿费,甚至上千港币。“我的主要想法就是赚钱。”周仲明笑道。 从香港回来,他继续供稿。几年时间下来,他仅稿费,就赚了60万港币。 周仲明的弟弟对国营厂的体制不满意:“吃大锅饭,干好干坏都拿一样的钱。我们这些技术人员就吃亏。谁能有积极性?” 1997年,周仲明任新建制的眉山地区经贸委主任,着手对8家国有企业进行改制。事先,他对这些国企做了一个调查,结论是:“国企僵化,最大的是体制、机制和人。” 现在回顾起来,周仲明觉得,自己主导的国企改制,最大的贡献是抓住了这三个关键点。特别是对人的改制,通过“产权换身份”或“身份赎买”,将“单位人”变成“自由人”,释放了很多人的活力。 “这是对工人的解放。”周仲明解释说,“如果再那样撑下去,工人最吃亏。” 其实当时,几家国有企业大都已发不起工资。一个月几百元,工人往往几个月才拿一次。有一个国有企业的厂长叫“郑付培”,因为企业年年亏损,大家干脆叫他“政府赔”。 不过,当时很多工人对他的做法不理解。有工人质疑他,是政府想甩包袱。有一次,他在一个工厂进行改制动员时,被很多工人包围,围困了3天。最终,在他讲明利弊后,工人才释然离去。 现在挺自由,要编制做啥子? 周仲明生性豪爽,爱交朋友。他也在形形色色的朋友圈中,观察人如何一步步在社会变革的大潮中解放自己。 他朋友何军(化名),是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当何军还是企业员工的时候,他的朋友王华(化名)就想调到何军所在单位。为此,何军还和单位领导沟通过。王华也托了很多关系,但未果。 一气之下,王华到一家市场化企业应聘,做得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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