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安分。 母亲一声轻叹,对于我再次回到南京的选择,她以这样的方式来发表不满。 我无法对已经白发苍苍的母亲,表达我再不疯狂就老了的嗟叹。 其实,骨子里我不是一个疯狂的人,我只是不肯安逸,拒绝这种毒品侵蚀般的生活。 但对于母亲,我只能嬉皮笑脸,说我们老应家祖祖辈辈没出过文人,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我这般尚能假充斯文的异类,那就让我继续奇怪的生存下去吧。 母亲实际不清晓,我这漂泊的宿命,是她无意中种下的。 小的时候,多次随母亲坐着绿皮火车,从宁波启程,咣当哐当十几小时,一步步接近她一生坚持认定最美的城市——南京,她的故乡,有她的父母,兄弟和姐妹。 虽然我并不十分亲热于她的亲人,却享受和她出行的快乐,一种可谓之偷来的孩童的喜悦。 在宁波火车站,母亲照例会买上一两本《作家》或者《十月》,当然,还有《收获》,我喜欢杂志的名字,天生的亲近,没来由的想到金黄的稻田,裙裾飞扬的女子。 母亲靠杂志打发漫长的旅途。我靠想象力,尽力去遐想每一座经过的城市,那里的人、那里的路、那里的建筑,以及这座城市我所陌生的生活。 孩童的想象是丰富的,但也是单调的,因为我的幻想总脱离不了我生活的那方乡土,我的阅历无法去勾勒比我生活更加幸福或者悲惨的景色。 我渴望接触我未曾触摸过的生活,隔着薄薄的车窗,我在心里对列车掠过的每座城市说,你好,再见! 希望再见,期待脚步踏落在这些城市的真实,于是,心就逐渐生出叛逆来,在一次次随母亲出行的旅程中,积累成一个随时就会爆炸的气球。 “姆妈,我也要看书”,我打量着那时年轻干净的母亲的脸,她不再是平日里对我极为不满意的焦虑的母亲,她更像一个快乐的天使,一个怀着欢喜去自己的城市,带着积攒一年的心语,去见自己父母的姑娘,此时,我更愿意亲近她,愿意故意佯装假寐偎依着她,嗅她身体散发的芬芳。 母亲翻了翻手中的杂志,指着某一页面对我嘱咐,“这一篇你不要看。” 我当然清晓母亲的所指,只是我每当这时就会偷笑,这算什么,跟我偷看过的《红楼梦》,这些写字的人逊色了许多,无非男女之事,我不十分明白但也已懵懂。 其实我是很看不懂这些大人写的玩意,大段大段的铺垫和桥段,我甚至暗自轻视他们是在玩弄文字的技巧和词语的组合,只是我,这只能随母亲远足的孩子,我渴盼从成人的文字中,去触摸我的幻想所无法企及的外部世界。 受了蛊惑,自然是越压抑越渴望飞翔。 第一次的试探,是我高中毕业后,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当兵。” 我对自己说,一旦我当了兵,无论去哪里我都不要再回来。 三毛的书被我包裹在厚重的复习资料里,流浪、流浪、流浪,那种面带着微笑在心里为自己流泪的文字,无可救药的让我爱上了这个女子,我奉若精神教母的女子,我要去追随她,随她海角天涯。 只是连续几个星期的抗争,以我的失败告终。 我没能去流浪,却萌发了一颗流浪的心芽。于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深夜,坐在宁波火车站的候车厅里,灯火辉煌却空空荡荡,我欢喜却又忧伤的逃离,从此滚滚红尘。 流浪成瘾…… 中年再启风尘,我已然没有那份年少时的矫情。只是尚没有到终点,我依旧听从心的召唤。 我清晰此行的目标,不再是旅程中的一抹惊艳,是我半生所追逐的梦想,我要前行、前行、前行,直到再也走不动,在母亲年轻身体所散发的芬芳中,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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