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雷博（知音杂志资深记者、编辑）
新闻背景：2005年8月23日，国务院颁发了《禁止传销条例》，并于2005年11月1日起施行。被严令禁止的传销活动遭公安、工商等主管部门和群众强势打压后，迅速转入地下，变得更加隐蔽和猖獗。据有关部门统计，全国参加传销活动人数至少有1200万，其中既有农民、下岗工人等弱势群体，也有大学生、企业老总、大学教授、文化名人、新闻记者等“高端人群“。
那么，传销组织以什么方式，造就了一大批如痴如狂的“忠实粉丝”？下面，请看国内最大的非法传销组织头目之一、A级经理张川向笔者泣血讲述的骗人黑幕——
渴望暴富 我跌进了传销泥潭
2010年5月，25岁的我从河南郑州某建筑公司辞职，回到三门峡老家，开了一家陶瓷店。因经营不善，一年多后亏损了3万多元。其间，我和中学教师王娟结婚，并生下了女儿。
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姐姐均已出嫁。婚后，母亲跟我住在一起。陶瓷店一倒闭，一家人的生活更加窘迫了。次年春节过后，熟人陈志军突然打来电话说：“老弟，我的饭店现在缺个大堂经理，包吃住，月工资3000元，你愿意过来吗？”陈志军是我妻子同事赵芳的老公，在云南昆明开了一家饭店，我跟他平日以兄弟相称。遇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自然满口答应。
次日中午，我从老家辗转坐车来到昆明。陈志军和一个叫小郭的姑娘七拐八弯地将我带到官渡区关外镇一幢居民楼上。进屋前，陈志军歉疚地说：“饭店里暂时没落脚地主，你先在我朋友这里将就两天。”走进去，我发现客厅里有八九个人在打牌，陈志军向在大家介绍说：“这是我新带来的朋友。”话音刚落，他们便呼啦一下围过来打招呼。紧接着让我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有人接过行李，有人给我倒茶，有人递来洗脸水、毛巾，并挤好了牙膏。等我洗漱完毕，又有人热情地脱下我的袜子，给我洗脚……这种众星捧月般的礼遇，让我对他们顿生好感。这时，陈志军对我说：“我店里还有事要处理，你就先在这里休息。”
陈志军走后，这群人围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我叫什么名，家里有几口人……后来见我实在困顿，小郭把我带进寝室休息。竟然是地铺！尽管泡沫板上的被子又薄又脏，但我躺上去不一会就睡着了。吃晚餐时，我被人叫醒了。菜是一盆土豆煮白菜，大部分是汤水。大家争着把菜往我碗里夹，自己却泡汤水吃白米饭。他们亲如兄妹，感动得我差点儿掉泪。
第二天上午，我对小郭说：“我想去陈哥的饭店看看。”小郭却说：“陈总这两天很忙，你别去打搅他。今天正好有个朋友举行生日联欢会，要不，我带你参加吧！”反正闲着无事，我就跟小郭下了楼。我们来到一间偏僻的平房前，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约坐着50人。大家用掌声欢迎我们，主持人让我们坐在前排。我打量了一下，前排还坐着五六个像我一样神情极不自然的男女，估计也是新朋友。
活动开始后，几个人上台唱了几首歌。接着，一名25岁左右的男子走上台说：“下面由我给大家讲课，在场所有人必须关掉手机……”他声情并荗地给我们讲了两则励志故事，我听得热血沸腾。接着，他话题一转：“我接着跟大家探讨有关直销的话题……”什么？直销？我脑海中飞速掠过这两天的遭遇，陡然警觉起来：莫非是传销？想到这儿，我霍地起身欲走，小郭一把将我按住，说：“反正没事做，你就坐下来听听嘛！”这时，大家的目光齐向我射来，我只好尴尬地坐到位子上。
讲师继续用极富煽动力的声音向大家介绍：“我们公司是全球仅次于安利的第二大直销公司，国内有800万业务员，国外204个国家有分支机构……”“我们做的是化妆品直销，不是传销，这是100%挣钱的行业……”
听着他激情澎湃的演讲，我渐渐安静下来，内心压抑许久的财富梦也被骤然点燃！像大家一样，我把急于发财的亢奋，化作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讲师就是这样抓住人们渴望暴富的心理，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初步“洗脑”过程!
回到住处后，遇上陈志军来“看我”。和小郭嘀咕了一会儿后，他对我说“老弟，其实我请你来，就是让你考察这个项目的。我现在月收入上万，我以人头担保做直销只赚不赔，你可以继续考察两天。”心动之下，我答应了。不过，我心中还有些疑问，就连珠炮似的发问：“这个行业犯不犯法？有产品吗？……”陈志军笑着说：“我们是卖货的，没有涉及国家禁止的枪支、军火、毒品和色情等行业，怎么犯法？至于产品，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绝对有。如果没有，傻瓜也不会留在这！”
他答得滴水不漏，我疑惑顿消。在次日的课堂上，讲师称：只要花2900元买一套产品，就成了公司E级会员，同时也取得了永久营业执照，按公司五阶三级制，每发展一名下线，就能获取相应的奖金和积分，当自己的级别由金字塔底的E级晋升为C级时，每月拿1000多元工资；晋升为B级时，天天吃宾馆、住宾馆，拿万元打底的工资；晋升为金字塔尖的A级时，月工资有11.9万元。当自己的四代下线全升A时，可获得104万元出局费！
太诱人了!我岂能坐失这个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在陈志军“指点”下，我给妻子打电话，谎称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骗来了2900元。陈志军收到钱，让我交了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后说：“下个月1号，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公司电脑系统里，有员工编号，产品也要等下个月才发。”
杀熟再杀熟，我靠诓骗升到C级别
就这样，通过环境烘托，有组织、有预谋的灌输，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态，我成了传销E级会员。接着培训了几天“如何拉下线”后，我开始做市场分析表。市场分内围和外围，内围包括亲戚、同学、同事和邻居等，是自己的固定资产；外围主要是社会上的朋友和客户等。我将内外围人的名字、年齡、性格、职业、家庭状况等都列了出来。陈志军和小郭帮我分析市场，他们觉得我最有把握约来的是三姐。
三姐和姐夫在浙江杭州打工，每月收入才2000元，连做梦都想发财。再则，我和三姐年龄接近，平时感情很好。可她是我亲姐，我怎忍心骗她!陈志军劝我：“你一定要摆正心态，这不是骗，我们是给她一个行业，一个发财机会。”
在陈志军的监督、催促下，我跟三姐通了两次预热电话，然后故作惊喜地说：“陈哥饭店缺采购员，月工资5000元，他想请你过来帮忙。”三姐信以为真，随即又问：“能不能让你姐夫一起去？”我慌忙找借口拒绝——传销最忌同时邀约多人，因为只要有一个思想动摇，另外的都会受影响。
2011年3月2日晚，三姐风尘仆仆地赶到昆明。我把她带到小郭宿舍“落脚”。我先前享受到的贵宾级待遇，又在三姐身上复演。看着三姐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这刻意烘托出的亲情气氛非常具有迷惑性，它像一把万能钥匙，轻易撬开了一个个新朋友心灵的防备之锁。事实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而且是六亲不认、不择手段！
安顿好三姐，我借故留出来，到其他团队串寝。这是行业规定：新朋友来后，推荐人要少说话，把头三天留给带朋友的人，由带朋友的人把时间安排满，通过聊天、讲故事、做游戏等活动，来渲染亲热气氛，转移新朋友的注意力，同时不给新朋友留下思考的时间。
按照计划，第二天、第三天，小郭带三姐去逛少数民族村和人民公园，借机跟她谈理想、谈人生、谈社会，摸清她的思想动态。这时候决不能提公司、制度和产品，以免引起她的反感。第四天，小郭决定带三姐去参加一个“走进昆明联谊会”。在昆明，公司人员数目庞大，这种看似偶然的活动，其实都是传销头目安排的每日一课，一般在上午8：50开课。小郭出发前，我在电话中叮嘱：“你想办法把三姐的手机借过来，把花费打没了，以免她识破传销后向姐夫求救！”
小郭到课堂不久，就着急地打来电话：“你三姐闹着要回去，非要见你。我先把她带回寝室，控制她不到外面打电话、上网，你赶紧过来。”我匆忙赶到寝室，三姐一见到我，就劈头盖脸地骂我骗她，还揪着我的衣服要我跟她一起回去。小郭赶紧帮我解围：“姐，骗要分善意还是恶意，这么好的行业，胡总（指我）不告诉你难道告诉仇人？你既然来了，不妨在考察两天。”
见小郭这么说，大家也纷纷附和：“我是被爸爸骗来的！”“我是被老婆骗来的！”……我趁机对三姐说：“直销是家庭暴富的行业，我们老总的父母、妻子、兄妹都在这，一个月能挣几十万元呢！”三姐听到这里，把手松开了。其实，她不知道，我们刚才用的招数叫找平衡——许多新朋友得知自己受骗后，起初非常生气，做完平衡后就噤声了。见三姐情绪缓和，我们接着做分享，大家围绕财富、机会和成功的话题，轮流讲自己以前如何失落，受人欺负，加盟组织后如何飞黄腾达、扬眉吐气……果然，三姐彻底安静了。因为在封闭的环境里，再荒唐的事情，几个人一起谈就觉得正常。在渴求成功的群体信息暗示下，她以前对传销的认识开始瓦解，并对自己原来从事的工作产生了强烈不满。
为继续巩固成功，翌日，我决定使出撒手锏：请团队里的B级经理邓豪来寝室“作秀”。邓豪穿着带金扣的报喜鸟西服一进门，我们便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跟他握手、倒茶、擦皮鞋。他则故意在三姐面前跟另一个B级朋友通电话：“你们在康辉五星级酒店？什么，正在喝XO洋酒？在等我？好，我马上过去。”邓豪走后，三姐愣了半响才对我说：“弟弟，姐错怪你了！看来直销真的是给咱穷人翻身的机会。”我心里暗暗高兴。很多人认为，只要不跟进课堂，就掉不进传销陷阱，其实真正把人留下来的不是课堂，而是寝室！
三姐心甘情愿地交了2900元，成了我的第一个下线。这笔钱不久作了这样的分配：450元上交了所谓的“国税”，余额的62%被我和D、C、B、A级上线作为奖金瓜分，剩下的全流进了网头的口袋。拿着三姐的血汗钱，我里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决心加快拉下线，好升为C级培训员，那样我就能带团队，等于向成功迈进了一大步。
为此，我使出浑身解数，帮三姐分析市场，编造各种甜蜜诱惑请君入瓮。很快，姐夫及他的两名工友、三个堂姐被骗来了。同时，我把妻子忽悠成最得力的下线、助手。妻子辞职加盟传销公司后，相续骗来了她们学校教导主任的老公及一名曾获得过“市级优秀教师”称号的师范同学。到2011年6月，我就发展11个下线，终于升为C级培训员。虽然直到这时我仍没看到产品，虽然我依然在滚地铺，但在极度膨胀的财富欲望下，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做到金字塔尖的A级别，拿11.9万元月薪！
财富破灭 ，登上金字塔尖才知道传销黑幕
升C后，我一般上午听课，下午带新朋友到其他团队串寝，通过问答形式，消除其对组织的疑虑。这种交叉感染的方法，帮我留住了20多个新朋友。
为进一步迷惑新来的朋友网头后来给我们印了一本叫《直销宝典》的小册子，里面涉及的问题五花八门，比如：这么好的行业，媒体上为什么有负面报道？答：这是国家为了控制分工平衡。这么赚钱的事业，如果大家趋之若鹜，别的事没人做，国家就混乱了。这种洗脑魔鬼词典通篇歪理谬论，但它抓住了人性的弱点——贪婪，使许多对传销一知半解的人信以为真。
我的业绩迅速往上垒，高峰时一个月竟发展了35个下线。2012年2月3日，我晋升为B级代理员！按课堂上讲，我将开始辉煌人生——“吃宾馆、住宾馆，拿万元打底的工资。”在做C级别的半年间，我共挣到7963元，但实际拿到手的不到一半，因此我对这个行业产生过怀疑。不过，亲眼目睹团队里的B级别人士出行以出租车代步，身穿带金扣的报喜鸟，脚踏鳄鱼皮鞋，我又一次次坚定了干下去的信心。
传销行业极其讲究神秘感，下级不知道上级的事。我做到B级别后，随着与高层接触增多，才逐渐得知隐藏在B级别“成功”背后的惊天秘密——欺骗！
我在B级别上共停留了34个月，领导59427元，平均下来每月挣不到2000元，而且每月要到外地卡账（领工资），除了交通和食宿开支所剩无几。传销课程中讲B级别拿14700元打底的工资完全是鬼话！
更惨的是，团队要求B级别在新朋友和下线面前撑面子，造成挣大钱的假象。我像大多数B级领导一样，在离传销窝6公里远的地方租房居住，经常早晨饿肚子，中午吃白菜，晚上就着菜汤煮面。虽然口袋空空，但是在下级面前，我们却要装着大口吃菜、大碗喝酒，个中滋味这辈子都难从我脑海抹掉。
由于传销屡遭打击，我们的团队几乎每两三个月就要迁徒一次。在升A前，我辗转过武汉、成都、南宁、桂林、安阳、西安等10多个城市。2013年国庆节，我住到江苏省徐州市黄河小区，那里离我们的课堂有5公里，为省钱，我总是不行到课堂附近才打的撑面子。
自己陷入入不熬出的生活窟境，还要把亲戚朋友一个个往深渊里带，我的心理压力非常大。这时妻子也在B级别上徘徊了很久，她要买衣服、首饰作秀，为此，我俩几乎天天争吵，感情日渐淡薄。
2013年底，我的网下达到1000多人，我终于升为A级经理。谎言很快被一一揭穿：11.9万元的月薪是理论上的，我最多只拿过5000元；买房是吹给人听的；买车是网头暂借一部分，余额按揭付款；很多A级经理做了七八年都没出局。
大家可能质疑：A级经理是金字塔尖的领导，应该能赚钱。而我做到A级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黑心网头的傀儡。他们拿着下线款经常在外旅游，经常更换手机号和居住地，平时都是其心腹跟我们单线联系……
但是，明知是坏事，我还硬着头皮坚持着——我抱着最后一丝幻想：等我的下线全升A，拿到巨额出局费就金盆洗手。然而，2014年10月初的一天，一名跟我要好的A级经理悄悄打电话对我说：“网头醉酒时说，准备到执法机关匿名举报你，免得付你出局费！”我吓傻了，当晚就同妻子乘车逃回三门峡老家。
回家后，70多岁的老母亲和我们都陷入了赤贫，早已丢了工作的妻子把怨气全撒到我身上。2014年12月，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女儿判给了妻子。此后，每次见到我，前妻都冷若冰霜。我恨死了传销！
回首四年传销生涯，我就像经历了一场人生噩梦。传销鼓吹一夜暴富，崇尚不劳而获，实质上是利用亲情、友情、爱情编织的网络疯狂敛财，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分钱游戏。所以。无论组织者描绘得多么高尚获利者永远是居于金字塔尖上的黑心网头，底下的绝大部分人都将血本无归，而且体系越庞大，垫背的人越多。更可怕的是，传销还导致无数人人格扭曲，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使众多家庭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善良的人们，要警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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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4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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