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有个妹妹,我叫她姑姥姥。 姑姥姥年轻时嫁到乌鲁木齐,自我记事起便没见过。直到她和丈夫拎着许多行李,黄昏出现在小镇,我们全家所有人都在那个破烂的车站等待。小一辈的不知道正守候谁,长一辈的神色激动,而姑姥姥一下车,脸上就带着泪水,张着嘴没有哭泣的声音,直接奔向外公。两位老人紧紧拥抱,这时姑姥姥哭泣的声音才传出来。 我分到一包葡萄干,长辈们欢聚客厅。小镇入夜后路灯很矮,家家户户关上木门,青砖巷子幽暗曲折,温暖的灯光从门缝流淌出来。我咀嚼着葡萄干,坐父母旁边随大人兴奋的议论,昏昏睡去。醒来后,父亲抱着我,我抱着葡萄干,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几天,大概一星期后离开。她握住外公的手,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几时。 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颤抖,说,有机会的,下次我们去乌鲁木齐找你们。 我跳起来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 大家轰然大笑,说,好好好,我们一起去找姑姥姥! 现在想想,这些笑声,是因为大家觉得不太可能,才下意识发出来的吧。亲人那么远,几乎超越了这座小镇每个人的想象。在想象之外的事情,简单纯朴的小镇人只能笑着说,我们一起去。 大概两年后,我就又见到了姑姥姥。 外公去世,她奔波着来送葬。 葬礼结束,我们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镇那个只有一座平房的车站。 姑姥姥一个人来的,只带着一个军用行李袋,贴着红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泪,跟外婆说,妹妹,这次我们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 外婆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哭得说不出话。 姑姥姥说,妹妹你让我抱一下。 姑姥姥和外婆拥抱,两个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单薄,风吹动白发,陈旧干净的衣服迷蒙着阳光,和灰蒙蒙的车站一起留在我记忆里。 姑姥姥打开行李袋,掏出一块布,放进外婆手心,说,妹妹,这是当年哥哥送给我的,玉镯子,是哥哥给我的嫁妆,留在老家吧。人回不来了,大概会死在外边了,把当年嫁妆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边的柜子里。 我站一边,莫名其妙嚎啕大哭,喊,为什么回不来?为什么回不来?不是有喜鹊可以搭桥吗?为什么回不来? 妈妈将我拽到一边,舅舅骑着自行车过来,说,车子到了,已经快到姜北村的路口。 外婆紧紧握着姑姥姥当年的嫁妆,眼泪在皱纹之间。 姑姥姥替她擦眼泪,说,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们这辈子做姐妹,要下辈子才能见面了。 外婆哭成小孩,还带着一朵小白花,她哽咽着说,姐姐,你也保重,我一个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纪那么大,怎么跟小孩子一样的。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从那一天起,我亲爱的外婆,其实真的只剩下一个人。那个时代的亲人,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有见一面,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我再没有看到过外公,没有看到过姑姥姥。 中考那年,听说姑姥姥在乌鲁木齐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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