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在约定的时间,我到达了北京北三环的裕民路。这是我和那个自称“洪禾”的网络专家说好的地方。站在十字路口往四周寻找,没有咖啡馆也没有餐厅,没有办公楼也没有人来人往,工作日的下午,这一带居民区显得格外寥落,我想象不出洪禾会在哪里等我。
出发前我曾给洪禾发了几条微信询问具体地址,他没有回应。
三天前,引荐人将这个名为“洪禾”的微信号发给我,告诉我已经打好招呼。我发送添加请求,洪禾也一样没有回应。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在行”网站上的行家信息——他是个自学成才的高级信息安全工程师,在网络上教人如何“反人肉”搜索。我上网搜索了“洪禾”,像每次采访前一样,我需要了解更多有关他的信息。很意外,我一无所获,完全搜索不到“洪禾”的信息,连重名的人也不多。
第二天,洪禾通过了我的微信请求,我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而我对他的了解依然仅限于“在行”网站的寥寥几段。我想,也许他是一个不怎么上网的网络行家。
在裕民路,我打通了洪禾的电话,想问他是否已到。“哦,抱歉,我现在不在那里,你能不能找到地铁站,坐两三站到鼓楼大街,我想裕民路也没有合适的地方。” 低沉的男声,很平静。洪禾让我在地铁口等他,问了我衣服的颜色。
地铁口边上,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冲着我招手,接着他走过来喊了我一声。这是洪禾,一身T恤仔裤,在人群中完全不起眼。
“抱歉,我不是经常看微信,可能错过了你的信息。”洪禾说,“这里离我家更近,平时我约学员也约在这里的咖啡馆”。他在巷子角落找了一家几乎没人的咖啡馆,坐下来,抬了抬帽沿,我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了解我的信息,连简单的寒暄也省略,就开始侃侃而谈,讲的是2009年的网络信息安全危机。在我记忆中,2009年大量的网络数据泄露,邮箱密码、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许多人的信息都暴露在网络上。
今年年初,洪禾为了补贴油钱,当了一段时间专车司机,搭乘专车的乘客大多是和互联网相关的工作人员,出于职业兴趣,他常常问乘客:“你们会在网上保护自己吗?”有人说,什么叫信息安全?更多的人则回答:“我也没什么可被窃取的。”
洪禾在一家信息安全领域的上市公司工作,他的本职工作是研究匿名通讯,“就是如何在互联网中隐藏痕迹”,更具体地说,洪禾研究的是如何在ip地址上隐藏自己。出于职业偏执,他总想提醒别人去保护隐私。在“在行”网站,他是“互联网人肉信息消除指南”的行家。
开始见学员之前,洪禾曾经想过,他要在见面时把学员在网络上泄露的个人信息整理成资料,拍在咖啡馆的桌上——作为震慑,“这可能会让他们更重视这个问题。”但这一招似乎太不友好,洪禾最后放弃了。
“所以你见学员之前会先人肉一下?”我问他。
“这是必须的,我接触任何陌生人之前都会了解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可靠。”他说。我猜测他应该也早已搜索了我的名字。
在网络上,我只查找到一个名叫“洪禾”的开心网账号。“那个人不是我。”洪禾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会常常在网络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利的信息。”他建议我也着手这么做。
“如果你怀疑你的身份证号码泄露了,在搜索引擎限定仅搜索excel文件,你应该会找到它。”搜索引擎的使用方法还包括:当需要搜索个人简介时,限定搜索pdf格式往往是最真实的;想知道某个人2008年有什么活动,可以锁定这个时间段搜索,洪禾常用的有十几种方式。“绝大部分人的个人信息都是自己泄露的。”洪禾把互联网比喻成无数管道相互交叉,每个人的电脑都连接着这些管道,一个信息发送出去,在管道中的每个节点都会把发信息的人暴露。
“比如,你在网上买东西会登记你的电话和家庭地址,你不确保快递公司会不会把你的信息泄露出去。”洪禾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很可能已经泄露给地下的黑客市场了。”
“不写地址,快递怎么找到你?”
“我从来不写我真实的家庭地址。”收快递的地址,洪禾会写旁边的小区,或者其他的楼号。“快递会给你打电话,只要你最后收到东西就好了,不管在哪里。”
“那手机号怎么办?” 我似乎抓到了漏洞。
“我会把我网上的信息切分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信息用另外一个手机卡维护,不要混到和钱以及重要信息相关的手机号码。”洪禾有三台手机,桌面上摆着两台,还有一台留在家里。
他摆弄着手机,聊起不同手机系统的安全性。洪禾的手机从不越狱,在安全和乐趣的选择上,他倾向安全。他甚至从来不去连接公共场所的WIFI。多年前,在行业内召开的安全峰会,就总有技术人员玩弄这样的小把戏:把会场里的WIFI堵住,“像堵住水管一样,再设一个相同名称的WIFI”,然后用这种手段窃取伪WIFI账号用户的网络信息。
“当然,安全圈不会有人上当。”在洪禾的圈子里,有的技术人员会把电脑的摄像头用胶布贴起来;有人在打电话聊到重要信息时,会拿东西把自己罩起来;还有人常年在电脑边上放着干扰器。许多好莱坞特工大片里才能看到的信息泄露的场景,“都是我们真实生活里存在的”。
他指着正在打字的我:“你现在在电脑上的操作,外面的人可以全部复录再现出来。”我惊惧地看了看窗外。
但他也承认自己有点偏执,劝我不用过分恐惧互联网。可是,他自己做得很彻底。他没有微博,只有一个twitter账号用来研究他的工作。他的微信朋友圈从来不发私人照片,如果涉及到比较私密的对话,会用图片的方式,而不是文字。
“我的忠告是,如果你要发,先冷静几秒钟,想想是不是确实有必要。”洪禾说,“如果你非要发,那我建议你做一些技术处理,保护自己。——我们要做的是设立一个堡垒,遇到人肉搜索时,把一般选手和中级对手挡在外面。”
“洪禾是你的真名吗?”我问。他思考了一会,说:“这个名字是我在网络上常用的一个名字。”
我去洗手间。回来后,洪禾显得有点着急:“你刚才没有把电脑扣上就离开,这么做非常危险,只要随便一个u盘,你的信息就泄露了。”他摊了摊手——“当然我没这么做”。
洪禾很健谈,在他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东西,普通人似乎很难了解。几个小时里,那些专业术语、行话从我脑子里风暴而过,这让我非常疲劳。然而回到家,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根据洪禾提到的密码心理学和密码规则,更改了自己所有的网络密码。
洪禾
体制内生存下午四点钟,太阳并不是很毒辣。从办公楼到大门口只有几十米,范虹还是撑着一把太阳伞走了出来。我看过她的照片,也看到对她“颜值爆表”的评价,但范虹走近时,我仍微微吃了一惊,她显得太年轻,完全不是55岁的模样,她说,她打算延后几年再退休。
从1992年至今,范虹在这个国家科研院已经工作了20多年,现在已是学院管理层,几十年积攒了大量的人事、管理工作经验。在与人沟通上,她游刃有余。家里的晚辈在职场中遇到人际问题,经常跑来咨询她。于是有亲戚拉着她去了“在行”,她是“事业单位新手指南”的行家。她可以解决的问题包括:想和领导处好关系怎么办?领导给我穿小鞋怎么办?我不合群怎么办?我觉得领导是个白痴简直没法忍怎么办?
见面前,我想象范虹应该有暗黑的能力,善于操控人心,至少会有很多计谋。
这是一个学期的最后一天,范虹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有同事在校园里拦住她,询问给新人安排工位的事情,她和颜悦色地应答着,还不忘和边上走过的其他同事打招呼。“我们去找个带空调的小会议室吧。”范虹一边和同事交流,一边观察着我额头的热汗。
我告诉范虹,她的学员们对她的评价都很高,都说她很亲切。“对的,”范虹显得很开心,“只有一个人没有写评语,其他人都给了我好评。”。
“那个没给评语的孩子很自恋,聊着聊着就会问很怪的问题,我聊到后面可能也有点着急了。”范虹面带微笑,不温不火。
范虹每小时收费500元。当然,绝大部分时候,她不止聊一小时。她和学员们往往约在学校边上的星巴克,“学校搬了,我现在在这里就只有一个工位,咖啡馆交通方便,环境也更放松。”她解释说。
范虹在会议室里打开空调,招呼我随便坐,给我泡了一杯茶,聊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对了,实在太不好意思,我应该先听听你的想法?”我简单提了几个问题,她又连连说抱歉:“我刚才聊得都有点没头绪了。”
找范虹咨询的人起初都会很紧张,他们是体制内单位的新手,大多30岁左右,硕士以上学历,工作3到5年。遇到的问题也有共性:没“钱途”,和体制外的同龄人薪酬相差太多;没“前途”,看不到升迁机会,犹豫要不要离开体制。
“我告诉他们甘蔗不能两头甜,这个世界不是为你存在的。”范虹把体制内的机关比喻成一艘大船,在每个位置分配合适的人员,机关只需要向上级单位负责,效益并不是主要的,稳定才是第一位,这艘大船不需要船员做出过分努力,大船不要开得快,只要求保持稳定。
什么样的人比较适合体制内?“要求情商高的,比较随和比较会来事的,” 范虹说,“那些太冒尖的,就不太适合这个机器。”
范虹做行家接到的第一个单子是个外地应届生。她给范虹打电话,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聊得范虹耳朵发疼。这个应届生最发愁的是到国企工作,到底适合哪个部门,范虹在电话里劝说她先别考虑这么多,不要处处设计。“可我从来干什么都要计划,要有目的性,不做无意义的事情。”那个女孩回应。
“我真的吓了一跳,活得太极端了。”范虹告诉我,这种想法实在太可怕,几十年的体制内生存,范虹的心得是中庸——“中国人讲中庸,在体制内尤其是,你不能太上进,也不能太不上进。”
范虹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部队工作,转业后就到了这所国家科研院,没再变动过。学校里的人事工作更多是一些琐碎的事务,给老师排课、给课程排教室,很多人受不了,不到半年就离开去接着读书。范虹待了下来,一边工作一边进修了一个管理科学与工程硕士学位。两年前,范虹还考了一个心理咨询师。
有个来咨询的小姑娘说,现在的工作就是死水一潭。范虹开导她,可以立足现在,兼职做点别的,也可以去学习,有点业务的爱好。女孩拿着小本子把范虹说的话都记了下来,“体制内图的就是稳定,单位存在,岗位就会存在。但去公司就是赚钱,压力大,稳定性差,公司过两年存在不存在还不一定。”
偶尔,有人想请范虹帮忙出主意晋升,但都被她挡了回去。“在事业单位,工作八年、十年提职都是正常”——这是她的工作心得。“想晋升,找领导沟通不合适,会觉得你目的性强,职场都不喜欢目的性强的”——这是她的管理心得。在工作中遇到骚扰的,范虹会帮着出主意,也会劝说:“女孩子主要把生活搞好,职业不管干什么干好就行,这个社会还是男权社会,你做个高管,女强人又能怎样?”
范虹的女儿国外留学回来后在外企工作。女儿并不认可体制内的生存方式,认为体制内就是论资排辈混日子,“她认可外企文化,累也心甘情愿”。范虹又打了一个比喻,体制外的企业像一艘艘小船,效率最大化,不怕冒头的,不怕你有才,也不怕你情商低,只要创造效益就行,但是竞争也很残酷。女儿平日在工作遇到人际问题,发起脾气,范虹就用体制内的办法劝她——“多站在领导角度想想”。
我问范虹,她的下属是否也会来找她沟通?范虹有些尴尬:“一个办公室的,他们当然不会和我聊这些。”
范虹
性女王c-cup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性学研究者。在微博上,她有接近60万的粉丝。她的专业技能是用老道的文字写房中术攻略,从“提高吻技”到“为什么假装高潮”,分门别类列出步骤给出技巧。
“在行”网站上,女王c-cup是最热门的行家之一,见一次面1000元,有146个陌生人排着队想见她,但她只挑出了其中8个人。她仔细看过这8个人的问题,认为她能够帮助解决,也恰好有时间。
周末的下午,我们在通州一个小区咖啡馆约见。她说希望在她家附近,她很宅。网上有很多她的照片,但大多都用书或眼镜遮住了半张脸,有的照片干脆把脖子以上部位截掉了。我不知道她确切的名字,只能叫她“女王”。
女王穿着一条桶裙,身材并不是很丰满,也没有化妆,头发有些凌乱,像常年不用坐班的样子。她看起来是个软妹子,和她描写性的风格及女性主义观念有些反差。我猜她是90后?她马上强调“大家都是同龄人,我也已经结婚了”。
咖啡馆里只有一个客人,女王挑了个紧挨着的座位,我们点了两杯果汁。隔壁桌的男士一副周末闲来无事的样子坐在那儿,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女王平常和学员见面,大多约在国贸的咖啡馆,我能想象,那些地方估计连个空位都不好找。
“那里挺嘈杂的,但没有人注意我们,而且我的声音一直都不大。”她轻声说。
来咨询女王的人几乎涵盖了各个年龄段。很多初高中的青少年也被家长带着来听她讲课,“我知道长辈想让我聊什么。”她说,长辈往往担心性格内向的青少年受到伤害,希望有行家给他们指导,讲讲如何爱护自己的身体,如何和异性交往。
女王曾问过一个少年:“知道性吗?知道避孕知识吗?”少年说,知道。她又问,那你不知道什么?少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
女王和少年讲身体的变化,少年听着。讲到“痤疮是影响少年们心理发育的大问题,让男生女生都感到自卑,影响和异性交往”;少年开始两眼放光专注起来。这一招,女王屡试不爽。她发觉和少年们聊性,他们不会有太大反应,聊到痤疮,总是收效明显。
她加少年的微信,告诉对方,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她。之后每天她几乎都会收到一个奇怪的问题。有人问她:“你能帮我推荐一款痤疮膏吗?”还有一个小姑娘问她:“老师,我昨天梦见自己变成男人了,怎么回事?”
女王说起这些奇怪得连她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开始笑。
而那些年长的咨询者会更愿意敞开,把隐私和细节拿来与她交流。很多人背着伴侣单独来找女王,咨询如何让婚姻变得更有意思。有位女士求助女王:“我该如何和伴侣沟通?每次做完后,我想和他沟通,他总说睡睡睡睡睡。我现在觉得越来越不能满意。”
女王让她更详细一点描述,但是在嘈杂的咖啡馆,很多人仍会不好意思。他们往往只是简单地说:“老师,我很迷惑,为什么我得不到高潮?”
“这个时候我一定不能扭捏,我一扭捏,学员会觉得自己有些问题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她会告诉学员,你现在可能不好讲,那换我来讲,我每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女王突然在我面前压低了声音:“我会先问,你们是先接吻吗?接着抚摸胸部?然后抚摸阴部?有用嘴亲吻吗?接下来,我会问更具体的问题,在这个步骤你们停留多久?你的自慰习惯是什么?”
学员回答是,她就顺着问题再问下去,学员如果回答否,她会换一个问题。经过提问,女王基本能找到学员性方面的轮廓问题。“很多时候,在性方面得不到愉悦,是因为你的奖赏回路还没找到,或者是你的伴侣没有花时间在这里,或者是频率不对。”女王能够一遍又一遍地变换问题,最终找对奖赏回路,她说,是因为她“在咨询和学习中积攒了足够多的样本经历”。
女王常对外宣称,她对性这个领域保持了很多年的好奇心。考虑到她26岁的年龄,我问,很多年是多久?她说,20年。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一些儿童性教育漫画。长大一点就不断去收集国外有关性教育的书籍和资讯。”随后,她去了国外学习性学。回国后,她开始在网络上写文章,用邮件、电话的方式做大量的性咨询,也会参加性学圈里的聚会。
女王说,由于职业原因,她也有过一些很不好的经历,被骚扰。“我可能会比较避讳男士。”有段时间,女王也更倾向见女咨询者。但现在这些似乎都不再是问题,她说她已经懂得如何划清分界线,也开始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愿意向公众暴露自己的名字。“微博上也都知道,我是发照片会死星人。”她表现出很苦恼的样子,“我希望我的工作和生活是分开的”。
我们见面前,有朋友问我:“很多性治疗师都会被客户提出性要求,不知道女王c-cup会怎样?”我把这个问题给咽了回去,然后告诉她,我见过一个教导如何在网络上保护隐私、“反人肉搜索”的行家,他有很多不错的方法。女王顿时两眼发亮:“是吗?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要约他。”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了手机。
女王c-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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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AFP PHOTO/Ed Jones,其余图片由“在行”提供。